【小说悦读】
《最美与最丑》
作者/王鼎钧
每人讲一个最美跟最丑的故事,很好。你们每一位都已经讲过,最后才轮到我。这时候,夜已深,你们已经非常疲乏,屋子里的火炉快要熄灭,而屋子外面的露水正凝结成霜。
我不想讲什么,可是不能不讲。你们未必想听,也不能不听。当初的约定像绳子一样捆住我们,无法解开。你们在前面浪费时间太多,在最后残余的一刻,我必须把故事浓缩得非常简洁,让你们听了以后承认这不但是最美与最丑的故事,也是最好的。
同时,这故事也是最真实的,一切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正如你们正在看见我,听见我。如果有谁不信,可以看看我妻子手上的戒指,你们都见过那只戒指,上面镶着一粒晶莹的珍珠。我讲的故事,就是这颗珍珠的来历。
这颗珍珠,本来戴在一位娘娘的手上。你们见过娘娘没有?我见过。那时,抗战胜利,在北京。她的丈夫是满洲国的皇帝,你们都知道那皇帝的下场如何。她在变乱中逃走,跑到北京,定居下来,因为她本来就是北京人。啊!那是二十五年,不,二十七年以前的事情,我们复员,回到北京,自认为是年轻的英雄,有资格怜爱别人,经常给饭店里的侍者过多的小费,大把抓辅币给乞丐,为满足女店员的期待而乱买不必要的东西。我们时常去看那位娘娘,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承认那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想想看,多有意思,在1945年,还能看到一个娘娘。这就好像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忽然发现童年时期的玩具完好如新。好像考古学家看见了刚刚出土的殷商铜器,好像在最能够代表现代文明的摩天大楼里面挂上原始非洲人的脸谱和模型。那种新鲜、那种刺激、那种快乐、那种优越感、那种兴奋!看娘娘去!看娘娘去!就是今天,你们今天说看少年棒球队去,也不会比我们更响亮、更轻快、更踌躇满志。
告诉你,那个娘娘二十二岁,绝对美丽。二十年来我奔波了四千多公里……由繁华的都市到最迷人的都市,到最糜烂的都市,再到营养学和化妆术最发达的都市,从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比她更漂亮。她既然是娘娘,就不能与穷苦的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聚在一起,需要单独的住处,她以为应该这样,她的爸爸、妈妈也以为应该。她那间临时租来的“皇宫”很小,砖瓦破烂,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长凳子,还有一只古色古香红漆描金的木箱。我们去了,就坐在长凳上,她的态度是不招待任何人,也不拒绝任何人进门,她只是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双目下垂,一只手压在木箱上,不看、不听、不说、不动。据说,除了吃饭、睡觉等等必要的事情以外,她整天这样坐着,不管屋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也不管屋子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尽管她比海还要沉默,比山还要端正,尽管她把自己坐成一条虹,可是我们这一群年轻的单身汉还是常常去看她。只要有一个人说看娘娘去,其他的人毫无异议跟着走,而每星期总有一个人或是两个人这么说。我们塞满了她的小房间,自己谈天说笑,甚至后来我们自己带了啤酒酱肉在她的桌子上大吃大喝。她好像没看见我们,而我们也装作没看见她。
慢慢的,我们知道了很多事情。我们知道娘娘发誓不再结婚,她从她的皇宫里逃出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一包首饰。她变卖首饰维持生活。她已经对她的父母、对天、对地立下血誓,什么时候首饰卖完、吃光,她就自杀。她吃的非常少,用钱尽力节省,也就是延长她的生命。慢慢地我们又发现,这位娘娘的处境,虽然艰难,但是,还能够有一个太监来伺候她。这位太监由关外逃到关内,听说北京有一位娘娘,就跑来向她报到。他在郊外找了一个容身的地方,每天早晨进城到这一间光线暗淡、空气污浊的房子里,跟娘娘请安;把整个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替娘娘买菜做饭。饭做好了以后,他绝对不肯留下来吃,连一片菜叶、一粒米也不肯沾,他回到郊外的茅草房里去啃他又冷又硬的窝窝头。
文章来源:《美与时代(上)》 网址: http://www.mysdzz.cn/zonghexinwen/2020/0824/416.html